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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章 人間兒女空恩怨 (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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的後腰。那樣的行雲流水,那樣的渾然瀟灑。

婉初覺得胸口悶得難受,腳下都是虛的。榮逸澤的手環住她的腰,他能感覺到她飄得厲害。

一小節舞曲完畢後,人們又一個接一個滑進舞池。衣香鬢影裏掩住翩躚的欲望、浮世的掙紮。

踩著節拍,榮逸澤一個轉身帶起她,她的長裙就滑出一道圈。快速旋轉步伐,反身、傾斜、擺蕩、回旋……她覺得自己就好像是一只提線的木偶,身體被人操控著。

他的唇貼在她耳邊:“這裏可不是哭的地方。”

滿世界的涼薄,卻偏偏耳邊這一處是熱的。

婉初無聲地笑了笑,那笑讓他看著心也跟著揪了一下,他居然心疼了。

他向來寡情,對女人也從不上心,居然就為她心疼了。看著她連一滴眼淚都沒有的樣子,心裏也揪在一處。

為什麽不哭一場呢?我還可以借你個肩膀。

“你早就知道是不是?沈伯允讓你帶我來看的,是吧?好了,三公子,戲看完了,請送我回家。”她的聲音輕飄飄的,如同從天際傳來。

榮逸澤不置可否,一圈一圈地繞著,帶著她走出舞池。

沈仲淩在旋轉中眼睜睜看著她越走越遠,遠到消失,卻邁不開腿去追。

婉初的腦子一直發著木,被榮逸澤塞進車裏,呆呆地在車上坐了一陣。

榮逸澤雖然開著車,可一直留心著她,見她突然伸手去拉車門,下意識以為她想跳車,一只手把著方向盤,另一只手迅速地把她的手腕箍定在手裏:“你發什麽瘋!”

“讓我下去!”婉初歇斯底裏地叫起來。

榮逸澤把車停到一邊,婉初拉開車門,跌跌撞撞地下去,走了十幾步就跌坐在路邊,手蒙著臉低低地嗚咽。她似乎強力地壓抑著哭聲,不想被人知道,所以肩膀劇烈地抖動著。

胸中那些隱忍卻不肯被壓下去,又翻轉著沖上來。婉初胃裏一陣難受,張開嘴大口大口地嘔吐。

可她今天本來就沒吃什麽,吐了幾口水再也吐不出來。可胸口的難受還是一陣又一陣往上泛著。

榮逸澤點了一支煙,靠在車門邊冷冷地瞧她。繚繞的煙霧讓他的眼睛瞇了起來。

婉初哭了一陣,抹幹臉上的淚,站了起來。走到他身邊,仰首看他那模樣,難道煙的滋味就這樣銷魂?擡手從他唇裏抽出煙,放進自己的嘴裏猛抽了兩口。

辛辣的煙霧突然充盈著口腔,嗆得她一陣咳嗽。

榮逸澤把煙給奪了過去:“這個不適合你。”扔在地上踩滅了。遞了一方手帕給她。

婉初接過來,擦了擦眼淚唇角。他的手帕漿過,板直挺括,帶著他身上淡淡的薄荷煙草的味道,那味道讓她的心慢慢地鎮定下來。

“你早就知道是吧?我還是鬥不過沈伯允。是啊,我怎麽鬥得過他呢?”婉初失魂地笑了笑,“可你知道嗎,今天是我的二十一歲生日。為什麽要在今天呢?四年了,我從十七歲等到二十一歲,就收到這麽一個生日禮物,真是做夢都沒想到。”婉初自嘲地笑了笑。

“你手裏明明有籌碼。把你有的那些往沈伯允面前一推,你還愁他不把沈仲淩給你?”榮逸澤淡淡地說。

婉初驚訝地看著他,他說的是什麽?

“你不用那樣驚訝地看我。你博爾濟吉特家的秘密,我也知道。”榮逸澤笑了笑。

“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!”婉初有些心虛轉過頭看向遠方,聲音也變了。

“那我就明說吧,老王爺的那些金子,你怎麽就不去用呢?給了沈伯允,他自然會把弟弟給你。”他說得坦蕩而隨意,仿佛根本不是她那個守口如瓶的秘密,而是街頭巷尾盡人皆知的雜談。

“你怎麽知道這些?!”婉初只覺得害怕,面前這人,向來都面帶笑容,可總讓人看不清真實的面目。

榮逸澤卻是無奈地笑了笑:“我說我母親年輕的時候也曾是你父親的紅顏知己,你可相信?”

婉初笑著笑著又哭出眼淚來,她相信,她怎麽會不相信呢。可她的心也涼下來,父親當時說過什麽,這個秘密他只告訴最愛的女人,她的母親。可別的女人也知道呢。

榮逸澤看她那樣子,有些不忍心,安慰她:“其實是你父親醉酒後無意中說的,這樣大的秘密總不好人人都說去。”

有些話,他是藏了下來的。在遙遠的曾經,他是打過這金子的主意的。只是後來突遭變故,活著尚且不易,他哪裏有精力去琢磨這個?後來沈伯允找上他的時候,他才想起來這麽回事。可往來過幾回,他的目標突然就變了,那些金子突然就不那麽耀眼了。

“你要是以為金子在我這裏,你就錯了。不管你信或者不信,我都不知道金子在哪裏。你該知道,我上面還有一個兄長。他才是真正的長房嫡孫,我阿瑪明媒正娶的嫡福晉的兒子。如果你在我身上打的是這個主意,你完全打錯了算盤!”婉初肅然正色道。

她的手收緊在胸前,大約不常說謊話,她只覺得心跳的聲音那樣的大,仿佛一不留神他就聽了去。

榮逸澤也只是笑了笑:“我若是打的這個主意,我怎麽會告訴你?我敢這樣告訴你,只不過是看不得你受這樣多的苦,替你不值。我榮三若是想要什麽,哪怕大大方方就去爭、去搶,也幹不出欺騙女人感情的事情。”

“你做不做得出來,跟我都沒關系。你不用解釋什麽。”婉初覺得渾身無力,不想再跟他糾纏下去。

榮逸澤卻覺得氣悶,從來都是他不屑於跟別人解釋。現在他主動解釋,她卻毫不領情,於是無言地坐回車裏。

婉初在車邊站了站,卻沒有上車的意思:“不勞三公子了,我自己回去。”

他從沒在女人這裏受過這樣的挫折,本還想再說什麽,可頓了頓,便又沈默了,接著飛快地把車駛出去了。

他們向著相反的方向而行,觀後鏡裏,婉初的身影越來越小。風吹起她的裙子,像水墨畫裏開放的一朵墨蓮,漸漸就被黑暗吞沒。

他卻更是氣悶,他的教養讓他做不出留一個年輕小姐獨自走夜路的事情。於是他停了汽車,下了車在她後頭默默地、不遠不近地跟著。

榮逸澤一直看著她進了沈府才轉身往回走。走了幾步腳下好像踩了個什麽東西,挪開腳一看,是個耳墜子。金色的彎鉤上,金線吊著一只華光異彩的圓潤瑩澤的珠子。他拾起來,他認得這是婉初今天戴著的。

那珠子在她耳邊掃著,他貼著她的臉說話的時候,那珠子也掃過他的臉頰,溫溫潤潤的好像是她頸子上傳來的體熱,但是又帶著一點的湖海裏的涼氣,又好像是她的冷。他嘴角彎了彎,拂掉上頭蒙的灰塵,揣到了口袋裏。

沈仲淩還是沒撐到舞會結束,找了個借口回沈府了。他徑直到了婉初的小園,輕輕在她門上敲。

婉初的心,此時就如輕舟過境千山,仿佛又通透了一番。

她回來換下禮服的時候才發現耳墜子掉了一只。婉初不愛戴首飾,所以首飾並不多。這對東珠耳墜子是舊時宮裏一位皇後賜下來的,父親送給了母親,母親又留給了她。她素日裏珍愛,等閑不戴。今天才戴一回,回來的時候就少了一只。

婉初突然覺得,人生也便如此。你越是珍愛,越是容易失去。

她記得這個耳墜子小時候也丟過一回。那時候她把整個莊園翻了個底朝天都沒找到,心情極其低落,上課的時候也心不在焉。徐明遠就笑著跟她說:“由愛故生憂,由愛故生怖。若離於愛者,無憂亦無怖。”

可那時候,她並不懂得,心煩氣躁地過了好久。日子久了,便忘了。可某一日整理東西,那耳墜子又找到了。其實失而覆得,並沒有預想的歡喜,但是“已失去”的感覺,卻是刻骨銘心的痛苦。

看著手裏那只形單影只的耳墜子,婉初突然覺得愛情於她,便像這只耳墜子。她越是珍愛,命運便要開玩笑似的故意丟掉一只。那麽,這一回,她學著不再翻天覆地地去找,而是靜靜等著它回來的那天。

婉初輕輕地把門推開,沈仲淩的身影挺拔依舊。門裏門外不過半米的距離,卻是咫尺天涯。

沈仲淩神色緊張:“今天的事情我一點不知情,你相信我。”

“我相信你。”婉初淡淡地說。沈伯允把他逼成這樣,他不比自己好過到哪裏。

他突然走過來拉起她的手:“婉初,我們走,到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。”

婉初靜靜地把手抽出來:“你走得了嗎?如果能走,你早就走了。你走了你爹怎麽辦,你大哥怎麽辦?你擔得起這個罵名,我擔不起。仲淩,我是真累了,算了吧。”

“我總會有辦法的,相信我!給我點時間。”沈仲淩說。

可婉初被這三個字割得心裏難受。相信你,讓我怎麽相信你呢?今天你連站出來說個“不”字的勇氣都沒有,讓我怎麽相信你?你不過是一邊敷衍我一邊敷衍著梁小姐。

但這些話說出來很傷人,婉初咬了咬唇還是咽了下去。

婉初把手鏈摘下來放到他眼前,笑著說:“一樣的東西送給兩個小姐,淩少這是打算要享齊人之福嗎?”手一松,手鏈摔到了地上,嘩啦啦的珠子,彈跳著散了一地。

本想怒斥幾句,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。原來,他們之間連海誓山盟都沒有。

當初母親和父親鬧的時候,尚能一邊砸碎他的瓷、瓶、碗、碟,一邊斥責他:“這就是你的‘結發為夫妻,恩愛兩不疑’;這就是你的‘一生一世一雙人’;這就是你的‘生死契闊’……”一樁樁一句句,刻在她心上的甜言蜜語,現在再用刻薄的語言一刀刀從心頭割下來,血淋淋地丟給他。

可婉初想割都無處下刀,心就已經千瘡百孔了。

可心再怎麽千瘡百孔,它總是鮮活的,那些無形的傷痛也傷不了本原的身體,生活也總是要繼續下去的。

沈仲淩被她決然的容色傷得不輕,地上落的珠子當當當的聲音像極了當時在通城城頭耳邊的槍聲。雖然沒有一發子彈射中自己,可於心的煎熬恐懼卻又是真實的。

“我總會有法子的。你,好好休息,不要亂想。”沈仲淩抿了抿嘴,最後轉身離開。

婉初在房裏昏天黑地地睡了幾天,連飯都沒好好吃,每次都是胡亂對付幾口。等到第四天的時候,她終於被腹中的饑餓叫起。

用涼水猛潑自己的臉,望著鏡子裏憔悴蒼白的面孔,她伸手在鏡子裏描繪著自己的臉龐。她辛辛苦苦織了一個繭,以為安全,以為溫暖,以為可以保護自己,以為可以躲避外頭的風聲鶴唳。但是,到如今才發現,沒有什麽是真正安全的避風港,現在是要離開它的時候了。

婉初走出房門的時候,太陽已經升得老高。她拉開門的瞬間,深深吸了一口氣。

打開門的時候就看到鳳竹焦急的面孔,婉初沖她笑了笑:“今天早上吃什麽?”

鳳竹看她面色憔悴,可居然是帶著笑的。

大清早沈福就特意過來交代過,二爺要跟梁小姐訂婚了。鳳竹替婉初委屈落淚了一夜,她不明白,這樣登對相愛的兩個人,怎麽就是這樣的結局呢?

可她一個下人,就算被主人寵著,也明白哪些該說哪些不該說。

看到婉初強顏歡笑,她心裏更難過,可又不敢表現出來:“早飯的點兒都過了,不過廚房裏頭還留著飯,今天做的是小籠包子和白粥,您要是想吃牛乳面包,也是有的。小姐您想吃點什麽?”

婉初微微一笑:“可巧都不是我愛吃的,算了,我去外頭吃吧。”

“小姐,我陪你去吧。”鳳竹的擔心都寫在臉上。

擔心她做傻事嗎?她不會。

婉初輕輕拍了拍鳳竹的手,算是一個安慰,笑了笑,轉身出門去了。鳳竹望著她的背影,這才註意到今天的她有什麽不一樣。

素日裏她總穿著修長的高領衫襖,今天卻穿了件碎花的連身長裙。鳳竹記得給她整理衣櫥的時候曾見過這條裙子,那時候婉初說這條裙子是她過十六歲生日的時候母親送的。後來她身量長了,這裙子便短了些,露出了一截藕白小腿,腳下是一雙漆亮的小高跟皮鞋。

婉初讓車夫把自己落在合富錦大街上,開始漫無目的地閑逛。可人走著,心早就不知道去哪裏了。原來,行屍走肉,就是這個樣子。

原只想散散心,才發現這心好像早沒了。空空曠曠的胸口,更像是帶著軀殼在漫步。總要習慣這樣一個人生活的,婉初安慰自己。

逛到紅磨咖啡,她進去坐下點了塊歐培拉。吃了一小口,卻是食不知味。一杯咖啡在手裏攪了又攪,直到沒有一絲的熱氣。

她坐在臨窗的座位,她以前愛吃這裏的舒芙蕾,喜歡那柔軟的口感。可如同她的愛情一樣,一口的甜蜜後,便是無盡的茫然。

從前沈仲淩總叫她一同出來,她不願意。他就順著她,給她帶一份回去。本來舒芙蕾是在瓷盅裏烘焙的,並不能外帶。可她愛吃,他就同經理打了商量,許他外帶回去。

婉初坐在那裏,好像看到他來這裏外帶的樣子,和煦地笑著跟侍應生打招呼,身影匆匆地再往家裏趕,生怕晚了一刻那東西口感就差了……

以後,他會陪另一個人來這裏,也許他們就坐在這個位子上,一同喝熱咖啡,一同聊天。想著想著,婉初的眼淚就流了出來。

韓朗進來的時候,正好看見往窗外望著的傅婉初。他覺得這個女孩很面熟,一時又想不全她的名字。

劇團演出很成功,團友在這裏訂了一個慶祝的蛋糕。想著方嵐愛吃栗子蛋糕,韓朗就特意過來交代店員做成栗子口味的。

想到方嵐,他突然想起來這個小姐就是傅婉初。只是那天她穿著傳統而繁覆的衫襖,今天卻梳著披肩的公主頭和小洋裙,因此才差點認不出她來。

韓朗笑得風和日麗,上去跟她打招呼:“傅小姐。”

婉初沒想到在這裏會遇上熟人,忙斂住神情,可眼底的潮濕還是讓韓朗看見了。

“你怎麽了?”韓朗擔心地問,問完才覺得唐突了。

婉初覺得尷尬,低了低頭:“沒什麽,剛才眼睛瞇了沙子。”

韓朗“哦”了一聲,看她面前的歐培拉沒怎麽動過,咖啡也是滿的,連熱氣都沒了,便問她:“東西不好吃嗎?”

“不,不是的,今天胃有些不舒服,所以吃不下。怎麽,紅磨咖啡也是韓先生家的店?”

韓朗被她稱作“韓先生”,覺得很是有趣,笑著說:“京州城十之八九的西餐店都是我家的。”

婉初禮貌地笑了笑,卻不想再聊下去,找了個借口離開了。

韓朗撓了撓頭,本打算直接去廚房,想了想,還是回到櫃臺給榮逸澤掛了一個電話。

“三哥,我剛才在店裏頭看到那個傅小姐了,就是跟方嵐在一塊兒的那個。”

榮逸澤嗯了一聲,問:“她一個人?”

“是啊,不知道怎麽了,眼睛紅紅的,好像受了什麽委屈。”

榮逸澤想了想:“你替我跟著她,”

“跟著她?”韓朗咧了咧嘴,“我還有事情呢。”

“我姨母最近總催我給嵐嵐物色個好婆家……”榮逸澤隨意地說。

“好、好、好,跟著就跟著!”韓朗忙打斷他,心裏想父親說得真不對,他說榮老太爺那可是出了名的梟商,家財萬貫的,可惜了只養活了這麽一個不成器的兒子。可韓朗覺得,榮三哥這個人可不像別人傳說的那樣簡單,他可是一肚子的手段。或許真同別人說的那樣,聰明都用到女人身上了?

“一直要跟到她回家。”榮逸澤又鄭重地補了一句。

“萬一她不回家呢?”韓朗問。

“她無處可去,不回家去哪裏?她一個女孩子不會逛太久的。”

韓朗就接了這個“不會太久”的差事。可發現,不是“不會太久”,而是“太久”。

婉初漫無目的地閑逛,看到鴻翔時裝店,就走了進去。有店夥計看她身上穿著舶來品的上等衣料,猜到是哪家的小姐,殷勤熱切地上來問她要做什麽衣服。

婉初本就是閑逛,只是看到了“時裝店”三個字,就想把衣櫥裏頭的衣服都換了,並沒有具體的想法。

師傅給她量好了身材,恭恭敬敬地奉上一本衣服樣子的目錄畫冊,請她坐在那裏慢慢地挑選。

婉初在軟椅上坐了下來,畫冊放在腿上。如今最時髦的就是旗袍和洋裝,畫冊裏頭有各樣時興的款式。

這時候試衣間出來一個衣著光鮮的太太,面色極是不悅:“經理,怎麽回事?這衣服說是今天就改好,怎麽還有不合身的地方?我可是等著穿去人家壽宴的!”

經理忙跑過來:“馮太太息怒,馮太太息怒。”仔細看了看衣服,對了對訂單,賠著笑臉道,“對不住、對不住,您這衣服本來是昨天要做好的,誰知道這幾天梁家的人過來訂了許多的四季衣衫。這硬貨、軟貨師傅都忙著給梁家小姐做嫁衣,其他的活就慢了些。看來是師傅忙糊塗了,以為改好了,真是怠慢老主顧了。”

婉初的手停在翻頁的動作。真是到哪裏都有人提醒她,梁小姐要嫁給沈仲淩,生怕她忘記一樣。看這樣子,婚事那已經是鐵板釘釘的事情了,連嫁妝都開始預備了。

婉初煩亂地要了幾件裙子,覺得店裏悶得慌,匆匆地離開了。

一路走到了西山公園,站在西山湖邊,對著湖水就是發楞。湖面在夕陽下是一大片的金,風一吹,那金就碎成一片一片的魚鱗。

韓朗跟著她一路,走走停停很是傷體力。小腿、腳跟酸痛不已,也只能暗自叫苦。這時候公園裏頭已經沒什麽人了,她一個年輕的姑娘獨自在這裏,他更是不敢走。

韓朗一直跟著她,也沒好好吃上飯。隨手在路邊攤上買了塊餅子充饑,盤算著回頭得好好讓榮逸澤請一頓大餐。

婉初呆呆地在湖邊,直到覺得有些冷意,才覺察到天色不早了,也該回去了。剛走了幾步,鞋跟卻陷在了路縫裏。她崴了一腳,跌坐在地上。

猶記得小時候,跌倒的時候總有人沖出來扶她起來,吹著傷口,安慰她。如今才短短多少年,家國不在、父母雙亡,愛人如今也沒了。雖然有個兄長,長她二十多歲,卻一直在北地也沒有什麽往來。她如今真真正正是只影漂浮、寸心虛曠了。

想到傷心處,婉初索性抱著膝蓋哭開。往常身邊總有人,現在這四下無人之處,也不再遮掩,放任自己大哭。

韓朗正啃了一半的燒餅,看她那樣子有心去扶一把,又怕她覺得難為情。他只好遠遠地看著她哭,哭得他心裏都覺得很不好受。這樣的女孩,捧在手裏都來不及,誰會舍得這樣傷她的心呢?

韓朗也不是沒見過女孩子哭,可她那樣一種傷心,光是看著都忍不住跟著難過。他想,到底遇上了什麽樣的傷心事,才能哭得那樣悲慟?

那燒餅,便如鯁在喉再也吃不下去了。

丟了燒餅,韓朗就坐在一棵大樹後頭,偷偷看她那麽一直哭一直哭。最後不知道怎麽的,她突然一歪,倒了下去。

韓朗一驚,忙沖過去扶起她,怎麽叫她都沒回應。看狀況,已然昏過去了。他一著急,只好橫抱起她到路上攔了黃包車去醫院。

榮逸澤接了韓朗的電話沒多久就趕來醫院,他來的時候婉初還沒醒。問韓朗,韓朗只說是一天沒吃飯,在湖邊哭著哭著就暈過去了。榮逸澤打發了他回去,自己在病床前坐下。

護士小姐進來,看這人不是剛才送她來醫院的人,就問:“剛才送病人來的人呢?”

榮逸澤道:“我讓他回去了。”

護士小姐看他衣冠楚楚,眉目俊朗裏藏著一絲憂慮,便說:“你是病人家屬吧?”

榮逸澤還沒來得及說“不是”,護士小姐就責怪他:“病人懷著孕,怎麽就由著她不吃飯呢?看看血糖低成什麽樣子了!”

這話卻讓榮逸澤吃了一驚,一時不能消化,猶不可信地又問了一句:“等一下,你說她懷孕了?”

護士小姐心裏一直斷定這兩個人是少年夫妻或者是男女朋友的,在她看來這兩個人是般配得賞心悅目。

護士於是換成了笑臉說:“怎麽,你還不知道呢?也是,剛懷上,還是早期。要好好照顧病人。她身體還不錯,就是沒吃飯比較虛弱。給她吊了些葡萄糖,回頭醒了就可以回去了。哦,對了,她血小板低,要註意補血呀。”

榮逸澤還在震驚裏,聽她聒噪了一頓,也只能茫然地點點頭。謝過她,轉回她身邊坐下。

懷孕了?難怪這樣傷心。她單身未嫁,現在未婚夫又要娶別人。

可心底泛出些酸意,又有點瞧不上沈仲淩:做得出卻沒點擔當。他心裏又有點氣悶,覺得她這樣要死要活的,自己的身體也不愛護。

這樣五味雜陳地胡亂攪和在一處,四周靜謐,暗夜已至,燈光昏然裏居然就睡著了。

婉初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黑透了,一扭頭就看見榮逸澤一手撐著額頭打盹。動了動手,上面連著針頭。冰冷的液體順著透明的軟管子和冰涼的針頭源源不斷地流進血管裏。

她向來怕打針,更別提輸液,看著針頭她心裏就有些打抖。可如今再看這些,突然就沒了感覺。

榮逸澤聽到動靜醒過來,捏了捏眉心:“你醒了?好些了嗎?”

婉初看了看四周:“這是醫院?我怎麽會在這裏?”

“你在公園昏倒了,被人送過來的。你這是幾天沒好好吃飯了,居然餓暈了?”

“你在跟蹤我?”她原以為那天就把他給氣走了。沈伯允目的達到了,沈仲淩要娶梁小姐了。他既然明確表示不是圖謀她的金子,那他還有什麽理由再來糾纏自己?

“你也可以說,我在關心你。”他語氣裏慣常地任性妄為。

“三公子何必這樣白費力氣呢?”婉初無力地說。

“就不能當我是你的朋友嗎?”

“三公子這樣的朋友,婉初高攀不起,也不敢高攀。”

“既然如此,不如當我是個可以合作的生意夥伴。我在你這裏不過是感情投資,說不定什麽時候咱們還能有交易有合作。你放心,我榮三是個信譽極佳的商人。這樣,會不會讓你覺得安心些?”言畢,又是一副你奈我何的笑容。

這人耍無賴也總是耍得這樣倜儻不群。婉初無奈地嘆了口氣,隨他去吧,自顧不暇。

吊完了水,婉初起身坐起來,卻發現床下面只有一只鞋子,怕是路上弄掉了。婉初只好光著一只腳,一瘸一拐地走。

榮逸澤在她後頭走著,看著她。吳足霜雪白,淩波微步、輕塵暗生。一時移不開眼睛。

走出一會兒,婉初也覺出不舒適來,索性脫了另一只鞋,光著腳走路。

榮逸澤眉頭蹙了蹙,地面冰涼,她有孕在身,外頭還不知道地上有些什麽東西。想到這裏,身形已然到了她跟前,不由分說便抄起她,橫抱起來。

婉初卻受了一驚:“你幹什麽?放我下來!”

“送你回家。”

“我自己能走!”婉初又羞又怒。

醫院裏來來往往的人聽得他倆的聲音,都側目看他們。

榮逸澤卻像沒聽見一樣,全然不在意,湊在她耳邊道:“你若是想叫更多的人圍觀,你可以叫得更大聲些。”

婉初只知道他雖然花名在外,平日裏對人還是非常周到的,卻沒想到此刻他如此的霸道不講理。好在路並不遠,索性閉上嘴,老老實實地由他抱進車裏。

一路沈默不語。窗外青草帶著露水的草腥味道灌進車裏,婉初還是覺得有些累,歪頭靠在窗戶上。榮逸澤把車停下,俯過身子搖起她那邊的車窗。“夜裏風大,小心過了涼氣。”

“我覺得悶。”婉初低聲道。

“我這邊給你留著半扇窗,會有風吹進來的。”

車子又啟動,風從榮逸澤那邊吹進來,風頭上婉初能聞到青草裏頭還帶著淡淡的薄荷煙草味道。

到了沈府,婉初拉開門就要下車。榮逸澤拉住她胳膊:“地上涼,當心過了寒氣。我抱你下去。”

婉初這回說什麽都不肯。榮逸澤知道她在顧慮什麽,只好說:“你在車裏等著,我叫人給你帶鞋子過來。”

婉初這才點點頭。

榮逸澤下了車去,婉初看見他擡手拍開門,跟門房交代了幾句,也聽得不太分明。她想,這人虛情假意的也能讓人覺得溫暖。或許是自己太寒冷了,哪裏有一點點的熱,都情不自禁地想靠過去取暖。

鳳竹在家裏等了婉初一整天,早就急得哭了。沈伯允和沈仲淩一整天都沒回家,她自己也不敢去驚動沈老爺子。苦求了沈福,沈福卻只是安慰她說沒關系,婉初出去散散心,很快就會回來。

她最後沒了主意,只能坐在臺階上幹等著。見門房一個聽差的過來,說婉小姐回來了,要她拿雙鞋子去。鳳竹一高興,急匆匆地提著一雙鞋子就跑出去。

見了婉初,鳳竹又是喜又是悲,心事都化成眼淚往上湧。那模樣好像生離死別一樣,倒讓婉初過意不去。

鳳竹出來得匆忙,這會子才發現自己提了雙系帶的小皮鞋。她過去給婉初穿鞋,剛才情緒波動得厲害,一會兒傷心、一會兒開心的,那帶子怎麽都系不好。

榮逸澤笑了笑,讓她讓到一邊,單膝跪下去:“看你手忙腳亂的,回頭讓你小姐扣你的工錢,我來吧。”說著就去拉婉初的腳。

婉初嚇得把腳縮到後面:“不勞三公子,我自己來。”

可榮逸澤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執拗,捉著她的腳往鞋子裏放。用只有他倆能聽見的聲音道:“你不就是怕被人瞧去嗎?要是再這樣拉扯,我就穿得慢些,叫更多人瞧見。”

說話間修長的手指快速地打出了兩朵蝴蝶結,笑著說:“瞧,這不就好了嗎?”然後擡起頭,微笑著看她。

那眉目舒朗,笑容純凈得像是巖邊雪松被太陽照耀下的清明朗翠,晃得婉初有些頭昏。

榮逸澤站起身來,伸手把她扶出來,俯身就在她耳邊低沈且溫柔地說了一句:“小心。”

鳳竹看得有點傻了,她不知道這兩人到底發生什麽事情了,也不知道這個世界是怎麽了。先是二爺跟別的小姐訂婚,現在是榮三公子給自家小姐穿鞋。女人的腳,那是頂私密的地方,怎麽就這樣堂而皇之地給婉初穿了鞋?

榮逸澤的車剛停下沒多久,沈伯允和沈仲淩的車跟著就停下了。沈仲淩是認得榮逸澤的車牌的。鬼使神差地,他呆坐在車上沒下去,冷眼瞧著榮逸澤單膝跪下給她穿鞋,冷眼瞧著他牽著她的手。

方向盤上的手,指節攥得發白。

你就這樣來傷我的心?沈仲淩的心一陣緊過一陣地疼,冷著臉下了車,擦肩從幾個人身邊走過去,一言不發地進了門。

侍從在後頭伺候了沈伯允下車,挪他到輪椅上。他淡笑著跟榮逸澤和婉初打了聲招呼,也進了門。

婉初望著沈仲淩的背影,心下惻然。他們之間,也不知道到底是誰在傷誰,誰又叫誰傷心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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